话剧《日出》全集剧本(一)
人 物
陈白露——在××旅馆住着的一个女人,二十三岁。
方达生──陈白露从前的“朋友”,二十五岁。
张乔治——留学生,三十一岁。
王福升——旅馆的茶房。
潘月亭——××银行经理,五十四岁。
顾八奶奶——一个有钱的蠕妇,四十四岁。
李石清——××银行的秘书,四十二岁。
李太太——其妻,三十四岁。
黄省三——××银行的小书记。
黑三——一个地痞。
胡四——一个游手好闲的“面首”,二十七岁。
小东西——一个刚到城里不久的女孩子,十五六岁。
第一幕
陈白露: 进来吧! 咦!你怎么还不进来呀?
陈白露: 走进来点!怕什么呀!
方达生: 不怕什么!你这屋子没有人吧?
陈白露: 谁知道?大概是没有人吧!
方达生: 真讨厌。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。
陈白露: 有人又怎样?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?
方达生: 这几年,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!
陈白露: 怎么,这个地方不好么?
方达生: 嗯——好!好!
陈白露: 你怎么不脱衣服?
方达生: 哦,哦,哦,——衣服?是的,我没有脱,脱衣服。
陈白露: 我知道你没有脱。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,不肯自己脱大衣?
方达生: 也许,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。嗯——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?
陈白露: 冷?——冷么?我觉得热得很呢。
方达生: 你看,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?
陈白露: 关的好好的。喂,你看!你快来看!
方达生: 什么?
陈白露: 你看,霜!霜!
方达生: 你说的是霜啊!你呀,真——
陈白露: 怎么?春天来了,还有霜呢。
方达生: 嗯,奇怪吧。
陈白露: 我顶喜欢霜了。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。你看霜多美,多好看!你看,这一
块像不像我?
方达生: 我,看不出来。
陈白露: 你这个人!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,简直是没有办法。
方达生: 是么?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,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。
陈白露: 怎么?
方达生: 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。
陈白露: 你⋯⋯你说从前?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?
方达生: 嗯,怎么?你怎么?
陈白露: 达生,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,是一个孩子么?
方达生: 只要你肯跟我走,你现在还是孩子,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。
陈白露: 哼,哪儿有自由?
方达生: 什么,你——
陈白露: 你看什么?
方达生: 不看什么,你住的地方,很,很——很讲究。
陈白露: 嗯,讲究么?住得过去就是了。你累了么?
方达生: 还好。
陈白露: 想睡觉么?
方达生: 还好——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,我一起首就坐着。
陈白露: 你为什么不一起玩?
方达生: 我告诉过你,我不会跳舞,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的乱蹦跳。
陈白露: 发疯?对了!我天天过的就是这样发疯的生活。你听,鸡叫了。
方达生: 奇怪,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。
陈白露: 附近就是一个市场。你猜,现在几点钟了?
方达生: 大概有五点半,就要天亮了。我在那舞场里,五分钟总看一次表。
陈白露: 就那么着急么?
方达生: 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;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烦。
陈白露: 现在呢?
方达生: 自然比较安心一点。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,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。
陈白露: 可是现在就要天亮了。咦,为什么你不坐下?
方达生: 你——你并没有坐。
陈白露: 你真是书呆子,乡下人,到我这里来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。坐下。渴的很,让
我先喝口水,再陪着你,好么?抽烟么?
方达生: 方才告诉过你,我不会抽烟。
陈白露: 可怜——你真是个好人。
方达生: 真地我想不到,竹均,你居然会变──
陈白露: 等一等,你叫我什么?
方达生: 你的名字,你不愿意听么?
陈白露: 竹均,竹均,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。达生,你再叫我一遍。
方达生: 怎么,竹均——
陈白露: 甜的很,也苦的很。你再这样叫我一声。
方达生: 哦,竹均!你不知道我心里头——这里真没有人么?
陈白露: 没有人,当然没有人。
方达生: 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。你不知道我的心,我的心里头是多么——
陈白露: Georgy!
张乔治: 嘘!什么,心里? 啊!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——怎么?白露,这个人是谁呀?
方达生: 竹均,他是谁?这个人是谁?
张乔治: 竹均?你弄错了,她叫白露。她是这儿顶红,顶红的人,她是我的,嗯,是我所
最崇拜的——
陈白露: 怎么,你喝醉了!
张乔治: 我?我没有喝醉!是你喝醉了! 是你喝醉了!
陈白露: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
方达生: 对了!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
张乔治: 嗯,我累了,我要睡觉,咦!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?
陈白露: 这是我的家,我自然要回来。
张乔治: 你的家?嗯?
陈白露: 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,你这是什么意思?
张乔治: 什么?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?这不对,——不对,我没有,没有。可是你们
先让我想想。
陈白露: 他还要想想!
张乔治: 慢慢地,你们等等,不要着急。让我慢慢,慢慢地想想。于是我就喝了,我就转,
转了我又喝,我就转,转呀转,转呀转的,后来——后来?哦,于是我就上了电
梯,——哦,对了,对了,我就进了这间屋子,不,不对,我还更进一层,走进
里面。于是我就脱了衣服,倒在床上。于是我就这么躺着,背向着天,脑袋朝下。
于是我就觉得恶心,于是我就哇啦哇啦地…对了,那就对了。我可不是从你的卧
室走出来,
陈白露: Georgy,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。
张乔治: 嘘!我告诉 你,你放心。我并没有发疯。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,并且我喝得有
点多,我似乎在你床上——糟了,我又要吐。哦,Pardon me, mademoiselle,
对不起小姐。哦先生,请你原谅。 Pardon me ,Sir.再见吧,二位。Good night!
Good night!my lady and gentleman!oh, good—bye,Sir.good bye Madame.
I—I—I Shall—I Shall —(哇的一声,堵性嘴,忙跑上门。门关上,听见呕吐
声;似乎有人扶着他,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)
方达生: 这个东西是谁?
陈白露: 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,你看他好玩不?
方达生: 好玩!这简直是鬼!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?他是谁?他怎么会跟
你这么亲近?
陈白露: 你要知道么?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,一个外国留学生,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
士一类的东西,洋名George,在外国他叫乔治张,在中国他叫张乔治。回国来听
说当过儿任科长,现在口袋里很有几个钱。
方达生: 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,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?
陈白露: 我没有告诉你么?他口袋里有几个钱。
方达生: 有钱你就要…
陈自露: 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,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,他很追过我一阵。
方达生: 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。
陈白露: 你真是个乡下入,太认真,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。每个
人都这样,你为什么这样小气?好了,现在好了,没有人啦,你跟我谈你要谈的
话吧。
方达生: 我刚才对你说什么?
陈白露: 你真有点记性坏。你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!这位张乔治先生就来了。
方达生: 对了,“心里头”,“心里头”,我就是这么一个人,永远人心里头活着。可是竹均,
我看你是这个样子,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—(门开,他停住了嘴)大概是
张先生又来了。
[王福升进]
王福升: 不是张先生,是我。陈小姐,您早回来了。
陈白露: 你有什么事?
王福升: 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。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,来得客人可真不少。李五爷,方科
长,刘四爷都来过。潘经理看了您三趟。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电话说请您明天…
嗯,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。
陈白露: 知道,知道,你刚才说过了。
王福升: 可是,陈小姐,这位先生今天就——
陈白露: 你不用管。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。
方达生: 表哥?
陈白露: (对福)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。
方达生: 不,竹均,我不,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。
陈白露: 好吧,随你的便。(对福)你不用管了,走吧,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。
[福升由卧室下]
方达生: 竹均,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──
陈白露: 这样什么?
方达生: 呃 呃,这样地好客,——呃,我说,这样地爽快。
陈白露: 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?
方达生: 哦,我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⋯⋯我说,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──
陈白露: 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!哦,得了,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跟我说。我知道你心里
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,太不在乎。你大概有点疑心我很放荡,是不是?
方达生: 我,我,自然,我…
陈白露: 你说老实话,是不是?
方达生: 嗯——对了。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。你简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个人。你说话,走
路,态度,行为,都,都变了。我一夜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。你已经不是从前那
样天真的女孩子,你变了。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,失望极了。
陈白露: 失望?
方达生: 失望,嗯,失望,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,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。
陈白露: 你是要教训我么?你知道,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。
方达生: 我不是教训你。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。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,
我不相信。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个钱也不值。我来看你,我
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;一个单身的女人,自己住在旅馆里,交些个不三不
四的朋友,这种行为简 直是,放荡,堕落,——你要我怎么说呢?
陈白露: 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!在我的屋子里,你怎么敢说对我失望!你跟我有什么
关系,你敢这么教训我?
方达生: 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。
陈白露: 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?
方达生: 呃,呃,自然也不能说有。不过你应该记得,你是很爱过我的,并且你也知道,
我这一次到这里是为什么。
陈白露: 为什么?我不知道。
方达生: 我不喜欢看你这样,跟我这样装糊涂!你自然明白,我要你跟我回去。
陈白露: 回去?回到哪儿去?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。
方达生: 不,不,我说你回到我那里,我要你,我要你嫁给我。
陈白露: 哦,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,要我嫁人啊?嗯!——
方达生: 我不是跟你说媒,我要你嫁给我,那就是说,我做你的丈夫,你做我的——
陈白露: 得了,得了,你不用解释。“嫁人”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讲。可是,我的
老朋友,就这么爽快么?
方达生: 车票就在这里。要走天亮以后,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。
陈白露: 我瞧瞧,你真买了两张,一张来回,一张单程——哦,连卧铺都有了。你真周到。
方达生: 那么你是答应了?没有问题了?
陈白露: 不,等等,我只问你一句话。
方达生: 什么?
陈白露: 你有多少钱?
方达生: 我不懂你的意思。
陈白露: 不懂?我问你养得活我么?咦?你不要这样看我!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?咦,
我要人养活我,你难道不明白?我要舒服,你不明白么?我出门要坐汽车,应酬
要穿些好衣服,我要玩,我要跳舞,你难道听不明白?
方达生: 竹均,你听着,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。
陈白露: 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?你听着,出身,书香门第,陈小姐;教育,爱华女校的高
材生;履历,一阵子的社交明星,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;父亲死了,家
里更穷了,做过电影明星,当过红舞女。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,难道我不知道自
己是谁?
方达生: 你好像很自负似的。
陈白露: 嗯,我为什么不呢?我一个人闯出来,自从离开了家乡,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,
走了就走,走不了就死去。到现在,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,我为什么不自负?
方达生: 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?
陈白露: 可怜,达生,你真是个书呆子。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名誉么?我这
里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,你可以瞧瞧,形形色色:银行家,实业家,做小官的
都有。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,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名誉得多。
方达生: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,也许名誉的看法——
陈白露: 嗯,也许名誉的看法,你跟我有些不同。我没故意害过人,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
硬抢到自己的碗里。我同他们一样爱钱,想法子弄钱,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
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。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,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,我的
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,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。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
义务,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! 方达生: 可怕,可怕——哦,你怎么现在会
一点顾忌也没有,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。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,人生最可
宝贵的爱情,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?
陈白露: 爱情?什么是爱情?你是个小孩子!我不跟你谈了。
方达生: 好,竹均,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。不过我来了,我看见你这样,
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。我一定要感化你,我要——
陈白露: 什么,你要感化我?
方达生: 好吧,你笑吧,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。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,从那么
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,说出这一大堆傻话。不过我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,我想
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。我希望你还嫁给我。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,二十四小时
内,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。
陈白露: 二十四小时,可吓死我了。不过,如若到了你的期限,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,那
么,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,逼着我嫁你么?
方达生: 那,额,那——
陈白露: 那你怎么样?
方达生: 如果你不嫁给我——
陈白露: 你怎么样?
方达生: 那——那我也许会自杀。
陈白露: 什么?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?
方达生: 不,不,我不自杀。你放心,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自杀的,我自己会走,我要走得
远远的。
陈白露: 对呀,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。(立起)好了,我的傻孩子,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
十四小时啦!
方达生: 现在?——不,你先等一等,我心里有点慌,你先不要说,我要把心稳一稳。
陈白露: 我先给你倒杯茶,你定定心好不好?
方达生: 不,用不着。
陈白露: 抽一支烟?
方达生: 我告诉过你三遍,我不会抽烟。得了,过去了,你说吧。
陈白露: 你心稳了?
方达生: 嗯。
陈白露: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。
方达生: 什么?
陈白露: 在任何情形之下,我是不会嫁给你的。
方达生: 为,为什么?
陈白露: 不为什么!你真傻!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。你难道不明白?
方达生: 那么,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?
陈白露: 也可以这么说吧。(达想拉住她的手,但她飘然走到墙边)
方达生: 你干什么?
陈白露: 我想按电铃。
方达生: 做什么?
陈白露: 你真地要自杀,我好叫证人哪。
方达生: 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,没有一点意气作用么?
陈白露: 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?
方达生: 竹均!(拿起帽子)
陈白露: 你这是做什么?
方达生: 我们再见了。
陈白露: 哦,再见了。那么,我们永别了。
方达生: 嗯,永别了。
陈白露: 你真预备要走么?
方达生: 嗯。
陈白露: 你怎么啦?傻孩子,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?你真不害羞,眼泪是我们女人的
事!好了,我的可怜虫,叫我气哭了,嗯?我跟你擦擦,你看,那么大的人,多
笑话!不哭了,不哭了!是吧?(白露笑,推他坐下)达生,你看你让我跟
你说一句实在话。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,你想,你要走,你就能随便走么?
方达生: 怎么,竹均,你又答应我了么?
陈自露: 不,不,你误会我的意思,我没有答应你,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。
方达生: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?
陈白露: 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?我不能嫁给你,难道就是我恨了你?你
简直是瞧不起我,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。还要我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你,哦,还要
我立刻跟你走。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一只羊,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
啊。
方达生: 我向来是这个样子,我不会表示爱情,你叫我跪着,说些好听的话,我是不会的
陈白露: 是啊,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,过两天,你就会了的。好了,你愿意不愿
意跟我再谈一两天?
方达生: 可是谈些什么呢?
陈白露: 话自然多得很,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,好好地招待你一下,你可以看看这
里的人怎样过日子。
方达生: 不,用不着,这里的人都是鬼。我不用看。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车站了。
陈白露: 真送到车站么?
方达生: 自然我从来不,——从来不说谎话的。
陈白露: 福升。
[茶房由卧室出]
王福升: 陈小姐。
陈白露: 我问你,我走的时候,我叫你从东方饭店——嗯!从车站取来的行李,你拿回来
了么?
王福升: 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,拿回来了。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。
方达生: 竹均,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。
陈白露: 嗯,——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。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。你现在搁在
哪个房间里?
王福升: 东边二十四号。
陈白露: 是顶好的房子么?
王福升: 除了您这四间房,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。
陈白露: 好,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。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,告诉我,我把我的屋子让给
他。
王福升: 是,陈小姐。(下)
方达生: 可是竹均,这不像话——
陈白露: 不要废话,出去!(推他)福升,福升,福升!
[福升上]
方达生: 在这样的旅馆里,我一定睡不着的。
陈白露: 睡不着,我这里有安眠药,多吃两片,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。你要么?
方达生: 你不要开玩笑,我告诉你,我不愿看这个地方。
陈白露: 不,你得看看,我要你看看。(对福)你领着他去看屋子。(推达)赶快洗个澡,
睡个好觉。起来,换一身干净衣服,我带你出去玩玩。走,乖乖的,不要不听话,
听见了没有?Goodnight——(鸡鸣)你听,真不早了。快点,睡去吧。
[男人被女人推下场]。
陈白露: 有贼。
小东西: 别叫,别叫!
陈白露: 谁,(慌张)你是谁?
小东西: 小,姐!小,姐!
陈白露: 你是干什么的?
小东西: 我,我…(抽咽)
陈白露: 哦,可怜,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。
小东西: 是,是,小姐。(小东西向后退,一下小心踏在自己的裤管上,几乎跌倒)
陈白露: 啊,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,偷东西?啊!(佯怒)小东西,你说!
小东西: 我,我没有偷东西。
陈白露: 那么,你这衣服偷的是谁的?
小东西: 我,我偷的是我妈妈的。
陈白露: 谁是你妈妈?
小东西: 我妈妈!——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。
陈白露: 你这个糊涂孩子,你怎么连你妈妈都不知道。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?
小东西: 在楼上。
陈白露: 在楼上。哦,你在楼上,可怜,谁叫你跑出来的?
小东西: 我,我自己。
陈白露: 为什么?
小东西: 因为⋯⋯他们⋯⋯
陈白露: 怎么?
小东西: 他们前天晚上要我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,我怕极了,我不肯,他们就——拿皮
鞭子抽。昨天晚上他们又把我带到这儿来。那黑胖子又来了。我实在是怕他,我
吓得叫起来,那黑胖子气走了,他们⋯⋯(抽咽)
陈白露: 他们又打你了。
小东西: 没有,隔壁有人,他们怕人听见。堵注我的嘴,掐我,拿,拿,拿烟签子扎我。
陈白露: 天!你这只胳膊怎么会这样…
小东西: 不要紧的,小姐,您不要哭。他们怕我跑,不给我衣服,叫我睡在床上。
陈白露: 你跑出去的时候,他们干什么?
小东西: 在隔壁抽烟打牌。我才偷愉地起来,把妈妈的衣服穿上。
陈白露: 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?
小东西: 我上哪儿去?我不认识人,我没有钱。
陈白露: 不过你的妈妈呢?
小东西: 在楼上。
陈白露: 不是,我说你的亲妈妈,生你的妈妈。
小东西: 她?她早死了。
陈白露: 父亲呢?
小东西: 前个月死的。
陈白露: 哦!——可是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?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。
小东西: 不,不,不!(跪)小姐,您修个好吧,千万不要叫他们找着我,那他们会打死我
的。小姐,小姐,您行个好吧!
陈白露: 你起来,我没有说把你送回去,你先坐着,让我们想个法子。
小东西: 谢谢您,谢谢您,小姐。
陈白露: 你先不要怕。可是你方才不是想出去吗?
小东西: 嗯。
陈白露: 你预备上哪儿去?
小东西: 我原先想回去。
陈白露: 回去,还回到他们那里去?
小东西: 嗯。
陈白露: 为什么?
小东西: 饿——我实在饿的很。我想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跑出来。我知道天亮以后他门还
得打我一顿,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。旁的地方连这点东西也不会
给我。
陈白露: 你还没有吃东西?
小东西: 肚子再没有东西,就会饿死的,他们不愿意我死,我知道。
陈白露: 你多少时没有吃东西?(到食物柜前)
小东西: 有一天多了。他们说是要等那黑胖子喜欢之后才许我吃呢。
陈白露: 好,你先吃一点饼干。
小东西: 谢谢您,小姐。
陈白露: 你慢慢吃,不要噎着。
小东西: 就这么一点么?
陈白露: 不要紧!你吃完了还有。——饿逼得人会到这步田地么?
[中门开]
小东西: (放下食物,躲起来)啊,小姐。
陈白露: 谁?
[福升上]
王福升: 是我,福升。
小东西: 小姐,他,他…
陈白露: 不要怕,小东西:,他是侍候人的茶房。
王福升: 小姐,大丰银行的潘经理,昨天晚上来了三遍。
陈白露: 知道,知道。
王福升: 他还没有走。
陈白露: 没有走?为什么不走?
王福升: 这旅馆旁边不是要盖一座大楼么?潘经理这也许跟他那位秘书谈这件事呢。可是
他说了,小姐回来,就请他去。他要见您。
陈白露: 你不要叫他来了,你跟潘经理说,我要睡了。
王福升: 怎么,您为什么不见见他呢,您想,人家潘经理,大银行开着——
陈白露: 你不要管,我不愿意见他,我不愿意见他,你听见了没有?
王福升: 可是,小姐,您千万别上火。您听着,您别着急!这是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,
永昌绸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,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,洪生照相馆一百
一十七块零七毛,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,这一星期的汽车七十六元五——还有
陈白露: 不要念,不要念,我不要听啊。
王福升: 可是,小姐,不是我不侍候您老人家,您叫我每天这样搪账,说好说歹,今天再
没有现钱,实在下不去了。
陈白露: 钱,钱,永远是钱!为什么你老是用这句话来吓唬我呢!
王福升: 我不敢,小姐,可是这年头不济,市面紧,今天过了,就不知道明天还过不过。
陈白露: 我从来没有跟旁人伸手要过钱,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,自己把钱送来。
王福升: 小姐身份固然要紧。可是——
陈白露: 好吧,我回头就想法子吧,叫他们放心得了。
王福升: (正要出门)咦,小姐。哪里来的这么个丫头?
陈白露: 你不用管。
王福升: 这孩子我好像认得,她妈妈跟她爸爸在这楼里到处找她呢。
陈白露: 谁?
王福升: 楼上的一帮地痞们,穿着黑衣服,尽是打手。
陈白露: 给他们一点钱,难道不成,
王福升: 您又大方起来了。给他们钱?您有几万?
陈白露: 怎么讲?
王福升: 您这时出钱,那他们不敲个够。
陈白露: 那我们就──
王福升: 别做声!外面有人。(听一会)他们来了。
小东西: 啊,小姐!
陈白露: 你要再叫,管不住自己,我就把你推出去。
小东西: 小,小姐,不,不!
陈白露: 不要说话,听着。
外面男甲声音: 这个死丫头,一点造化也没有,放着福不享,偏要跑外面,他妈的害我一
顿好找,一定就在这栋楼里,跑不了的。
陈白露: 走了么?
王福升: 啊——走了,大概是到那边去了。
陈白露: 那么,让我看看。
小东西: 小姐!小姐!
王福升: (关门,摇头)不要跟他们打交道。
陈白露: (向小东西)不要怕,不要紧的。(向福)怎么回事,难道——
王福升: 别惹他们。这一帮人不好惹,好汉不吃眼前亏。
陈白露: 怎么?
王福升: 他们成群结党,手里都有家伙,都是吃卖命饭的。
陈白露: 咦,可是他们总不能不讲理呀!把这孩子打成这样,你看,拿烟杆子扎的,流了
多少血。闹急了,我就可以告他们。
王福升: 告他们!告谁呀?他们都跟地面上的人有来往,怎么告,就是这官司打赢了,这
点仇您可跟他们结的了?
陈白露: 那么——难道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去?
小东西: 不,小姐。
王福升: 这个事难,我看您乖乖地把这孩子送回去。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,金
八爷火了。您不知道?
陈白露: (严肃)你把金八打了?
小东西: 是的,可是,小姐,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,再也不了。
陈白露: 打的好!打的好!打的痛快!
王福升: 小姐,这件事我可先说下,没有我在内。您要大发慈悲,管这个孩子,这可是您
一个人的事,可没有我。过一会,他们要问到我——
陈白露: 好,你说你没看见!
王福升: 没看见?
陈白露: 我要你说没看见。
王福升: 可是——
陈白露: 出了事由我担待。
王福升: 好,好,好,由您担待。上有电灯,下有地板,这可是您自己说的。
陈白露: 嗯,自然,我说一句算一句。现在你把潘经理请进来吧。
王福升: 可是您刚才不是不要他老人家来么?
陈白露: 我叫你去你就去,少说废话。
王福升: 是——是——是——(下)
陈白露: 吃好了没有?
小东西: 才吃了两块。
陈白露: 怎么?
小东西: 我怕,我实在是怕的慌。
陈白露: 不要哭,不要哭。
小东西: 小姐,你不会送我到他们那去吧?
陈白露: 不,不会的。你别哭了,别哭了。你听,外面有人。
潘月亭: 白露,我知道你会找我来的!我等了你一夜晚,幸亏李石清来了,跟我谈谈银行
的事,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,我叫人看看你,没回来; 叫人看看你,没回来。你
看我请你吃饭,你不去;我请你跳舞,你不去;我请你——可是我知道你早晚会
找我的。
陈白露: 你这么相信你的魔力么?
潘月亭: 可惜,你没有瞧见我年青的时候,那时——(向福)你没有事,在这儿干什么,
出去!
王福升: 是,潘经理。
[福下]
潘月亭: 我知道你想我,是不是?你想我。你说,你想我,是不是?(笑)
陈白露: 嗯!我想你——
潘月亭: 是的,我知道,你良心好。
陈白露: 嗯,我想你跟我办一件事。
潘月亭: (皱眉)又是办事,又是办事。——你见着我,没有别的,你专门好管这些闲事。 陈白露: 你怎么知道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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